*好梦相伴,你在身侧。
疲倦。疼痛。
Eddie感觉自己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不受控制地奔跑,就像是被主人上好了发条之后被迫运作的老旧木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膝关节发出‘嘎吱’的声音,在虚空中反复回响。
他的心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着,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一团;不安在心底深处游走,就像是一条伺机而动的眼镜蛇。
就像在被什么追逐着,隐隐的恐惧感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不光甩不掉,反而随着他的挣扎越扩越大。
跑。
这是唯一的念头。
记不清奔跑的原因,记不清要到达的地点。
可就算这样,也不敢停下脚步。好像一停下,就会失去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你逃不过的。
四面八方都传来这样的声音,狞笑着,似乎在幸灾乐祸。
你从来都无法紧握住什么。
于是这本来纯粹的黑暗里出现一星半点漂浮的橘色,像极了仲夏夜里起伏飞舞的萤火虫。这一点橘色虽不过芥子,但就像迸溅到干草上的火星,霎时就燎原。它撕破黑夜,带来难以忍受的热度,将寒意都慢慢逼退。
火?
是了,火。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停跳,疼痛和恐惧闷闷地塞满胸腔。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眨眼之间就被冻结,他尝试着弯弯手指,意料之内的是关节的僵硬和酸痛。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坠落,耳边尽是猎猎的风声。他并没有感觉到寒冷,与此相对的,他觉得火焰的滚烫在舔舐他的皮肤,好像灵魂都要被烧灼殆尽。
你从来无法紧握住什么。
从来都是。
Eddie猛然从床上坐起来,颤抖得像一只受了惊的鹿。他瞪大了眼睛,在怔忪间以为自己并没有逃离出那座不知道何时将他困住的囚牢。眼前的世界正在缓缓地旋转、归位,不管是地板上漏进来的月光还是模模糊糊透过大门传来的摇滚乐都彰示着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境。
他无法从眩晕中缓解过来,颅内的疼痛让他浑浑噩噩,甚至无法分辨出皮肤上的湿润是来自于汗水还是生理性泪水。
或许这两者都有。
这是这个月的第十二次。
这是他第十二次被相同的梦境缠绕住,精疲力尽却依旧无法脱身。
现实中没有高空,没有追逐。他和身下随时可能会散架的床相依为命,全身的冷汗打湿了不到一美元的劣质床单。
梦只是梦,不会是现实。
可我该怎么区分是梦还是现实?
从前日光清浅,你不会入梦,但我知道你总会在我梦醒时等在我身侧。
可现在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你?
他有一瞬间感到恐惧。交感神经系统诚实地反应着情绪变化带来的生理变化,肾上腺素顺着血管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心脏以一种有悖人体健康的方式跳动,泪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模糊了视野。他大张着嘴呼吸,像一条在岸上奋力想要蹦回江海的鱼。
Eddie在暗夜里听见自己像拉风机一样的喘息声,他费力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甩在脑后。
我已经把你弄丢了吗?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身边。
“怎么了?”似乎是感觉到宿主的异常,大脑里那个低沉的声音立马响起,语气里颇有些慌张。
于是Eddie的理智在一瞬间被拉回。他在下一秒钟松口,刻意忽略掉口腔里蔓延的铁锈味。
“没事,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悄声回答道,强行被抚平的语调轻松而俏皮,温和得就像在和恋人互道晚安,“刚刚那只是一个梦。”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不知道是在回答Venom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在我身边。
你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
这才是现实,其他都不重要。
Eddie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倒回床铺缩成一团,悄悄将还在颤抖的双手枕在头下,等待着身体慢慢回暖。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他的动作划过脸颊,很快就掉落在枕头上。他漫不经心,这时候还想起来开玩笑:“我梦见你买巧克力花光了我的积蓄。”
然后那个声音没有再回应。
黑色的液体浸入人类的身体,在他体内安抚性地徘徊。Venom小心翼翼地按揉着人类因为过度紧绷身体而酸痛的肌肉,帮他舒缓过高的心率。他又缓缓从Eddie的身体里渗出,像一条还带着温度的毯子,覆盖在他身上。
外星生物一寸一寸地吻过爱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举手投足间严谨得像是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像是心疼,也像是体谅。
大概是Venom的动作太过轻柔,Eddie发出带着气音的含混喟叹,像一只餍足的猫。他任由自己浸泡在黑色的液体中,就好像在被对方全心全意地拥抱着。
“是噩梦?”Venom紧盯着Eddie。在触及Eddie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时,他又变得笃定起来:“是噩梦。”
“没有。”Eddie叹气道。
他挣扎着动动手指,想要反驳。可被共生体包裹住的感觉实在太好了,黑色的液体轻轻地揉搓他的指尖,让他此刻再没有了其他多余的想法。
“梦里有你。”
有你的梦怎么会是噩梦。
“Eddie,告诉我,你怎么了?”外星生物难得坚持,掺杂进语气中的温柔让这几乎不像一个质问。
人类一言不发,眼睛里的光亮像是神降临尘世洒落的光辉。他回望着Venom,哀伤而安静。
Venom有过一瞬间的动摇,毕竟他爱着的人有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
可他又想起那个人类刚刚的模样:狼狈、憔悴,像溺水的人一样虚脱,眼尾都吊着莫名其妙的红。
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用噩梦的借口蒙混过关,可这是这个月的第十二次。
这个人类第十二次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一样蜷成一团,企图带上微笑的面具来矫饰他不为人知的伤口。
他不应当是这样的。
他不应当如此痛苦。
我爱着的你应该在阳光下微笑,所有悲伤都应与你无关。
“Eddie,对我说实话,”Venom避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别逼我进入你的大脑。”
“我……梦见火焰,梦见我在不断下落。”在良久的沉默之后,Eddie终于还是妥协。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像极了老者手边的破手风琴。“……很黑,只有我一个人……”
Eddie顿了顿,又憋出句脏话:“操,真他妈丢人。”
向所爱的人和盘托出梦魇实在是一个难为情的事,他既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足够从他潜意识里冒出来的最恐怖的幻影,也没有勇气将它事无巨细描述得像他见到那样真实。
大概是年岁让他变得软弱,他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轻狂而肆无忌惮,他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不顾及任何后果。
他没有办法再经历一次失去Venom。
他想Venom一定是听懂了,要不然那团黑色的液体怎么会又把他缠得更紧了些。
“我也做过一个梦。”Venom蓦地这样开口。
“你别骗我了,”Eddie下意识地反驳,“你不会……”
他猛然顿住,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大白鹅。
“我的梦里有你。”Venom毫不在意他的沉默,避重就轻地揭起那段他们都缄口不言的记忆。
“我梦见火光。”
“我梦见没有尽头的橘红色火焰,像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也像是延绵不绝的巍峨高山。”
“你在火焰的最中心,看着我的方向,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我走向你,就像是黎明追赶着暗影。”
“火焰并不烫,只是暖,就像是你身上的温度。”
“我越走近你,就越看不清你。你好像渐渐和火光融成一体,化成一片耀眼的金色。”
“可我知道你在等我。”
Venom看着已然在认真倾听的人类,尽力地模仿出微笑的表情。
“所以我终会走向你。”
“结局是什么?”Eddie这样插嘴道。
“我走进了那片火焰,然后梦就醒了。”Venom轻声说道,“我抬头,看见你正闭着眼睛想摁掉床头的闹钟。”
人类一下子脸红起来,大概也是回想起了那时的记忆,嘟嘟囔囔地想要辩解。
“我一睁眼,就看到了你。”Venom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这大概就是我认为最美好的事。”
“所以你要相信,不管梦是什么,你睁眼,我始终都在。”
人类没有应他的话,只是笑弯了一双眼,想必又在腹诽他跟着电影里的桥段学得油嘴滑舌。
“你说我还会再做这个梦吗?”笑过之后,人类的眼睛渐渐眯起来,看起来迷迷糊糊的。神经紧绷后的疲劳泛上来,他现在只需要休息。
Venom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帮他把被角再掖了掖,怕他在不安分的翻身中着了凉。
我最亲爱的人,我愿献给你朝露,让它代替眼泪濡湿你的睫毛;我愿献给你月光,让它伴你安眠。
我愿你安康,远离病痛灾厄;我愿你无恙,凌驾于世间坎坷。
我愿你好,我只愿你好。
“睡吧。”Venom把声音放轻。Venom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人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别怕。”
后记:
“所以你现在还在做噩梦吗?”Anna又把一勺巧克力起司蛋糕送进了嘴里,她身边是同样聚精会神的Dan。
“没有了。”Eddie挠挠头,一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该如何向他们解释那个外星生物自从那天晚上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的视野。
各种意义上的。
那团黑色的液体牢牢地覆盖住他的皮肤,白天作为他的盔甲,夜晚伴他入眠。
那个外星生物总会笨拙地亲吻他的额头,再低低地道一声‘晚安’。
如果生活都被你填满了,又还怎么会有噩梦呢?